何生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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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九五】太阳照常升起(二)

    她用很多年去体会父亲的话,又用了很多年去为自己而拼搏。她很会为自己而活,巧合的是,她的夫君也是。


   太阳一天天的在升起,她的过去也越来越长。


   以前的她听老人说,婚姻这个东西,持续的久了,和谁过都是一样,她也不知道老人家说得到底对不对,她只知道,他们都不完美,他们也都有无数的缺点值得说道,可每当夜里两人躺到床上,那被窝里二人双脚会因为不经意的触碰而令她感到心安,那是一种无论白天经历了什么,都可以有着短暂的栖息之地稍稍休整的幸福。


   也许,这就是人世间值得眷念的理由吧。


   只是,时间对他们的考验来得那样快,那样痛苦。


   上元二年,他们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的长子,二十年来皆幻梦,她怎么也想象不到,二十多年前,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小生命时,上天已经给他们相守的时间写下了倒计时,而且,是那样短暂。


   好像昨天,还是他们给孩子起好名字,今天,他就永远的离开了。


 “我累了,”天后喃喃自语,“我真的累了。”没有什么比这更疲惫的了,她多想双眼一闭,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再想,人生的篇章,就这样过去吧,不要再惩罚她了。


   天皇抬起头,看见他妻子的脸上显出自暴自弃的神情。


   天后也在看着他,她的丈夫,不,是她第二任丈夫,她有些恶狠狠的想,如果她死在感业寺里,是不是就不必经历这丧子之痛。她当初就应该在他来找她之际,就一头撞了柱子,一了百了,还能拥有一个烈女的名声。


  “你回去休息一下吧,”天皇说,随即又补充道,“我还不累,我还有些事情,等忙完了再去找你。”


   她不相信他能在这个关头有事情,不过看着他,她倒是突然释然了,也许他只是想静一静呢?他们都不年轻了,他们对于长子都寄予了极大的期望,那个孩子虽然体弱,但是上天总不会那么不垂怜他们吧。可惜,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。


   她默然的离开,将一室的空闲留给他,但其实她躺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入睡,一闭眼就是李弘刚刚出世的模样,她那时候很担心,她究竟能不能做好一位母亲,她那时候唯一能确定的,就是对他的爱。只是,她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母亲呢?曾经她很确定,但是现在,她不确定了。她的自信已经完全被击溃了。


   枕头已经完全湿了,许久,她起身,决定去看看他在干什么。


   四周是静默的,只能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。他不知道在写些什么,想的很专注,许久才动一下笔。


   她站在那里看着他,没有出声,他也依旧想着写着,没有发现她的到来。


   又过了许久,他突然推开笔墨,扶着案边干呕起来。他的身体颤颤巍巍,好像随时都要倒下,她惊呼,快步向前扶住了他,他已经呕出了一滩鲜血。


  “你来了?”他笑。


    她忍住眼泪,拿出帕子给他擦嘴角的血迹:“你该休息了。”


  “嗯,”他点点头,“这篇文我今天是写不完了。”


   她拿起他面前的纸,上面的字迹很乱,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写得字,排版也是凌乱不堪,删删改改了很多,还有的地方有墨团,把字都给遮盖住了,不过她倒是看明白了,这是一篇怀念儿子的悼文。


   她看着文章,觉得怀中的人没了声响,低头一看,已经晕过去了。她看着他,无声的哭了出来。


   记忆中,那篇文章他写了许久,写得很慢也很辛苦,但是好在,他确实活着写完了。


   又是一年夏天,他们再次来到东都,李弘去世的地方,那一夜李治从梦中惊醒,身旁已经没有了妻子的踪迹。


   他心中隐隐的有预感,果然在预感的地方找到了她,她站在观星台上,向星空眺望,不知已经看了多久。


   李治抬头望去,漫天的繁星都在看着他们,他指着其中一颗:“看,那是你最喜欢的。”她不用顺着他的手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颗,因为她看的就是那一颗星星,那是离紫微最近的一颗星,被称为勾陈一,她记得太史令说过,人间有朝代变换,天上也有,就比如那天上的紫微星,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,但实际上,几百年前,现在,几百年后,都不一样。


   她是看不到天上星宿的变幻了,她有些沮丧:“回去吧。”回去吧,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。


   他笑了笑,执起她的手:“你呀你。”


   她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出来看星星,这一点他是知道的。在发泄情绪这一点上,她着实不如他实在,他是一个爱哭鬼,他高兴的时候会哭,痛苦的时候也会哭。他哭倒不是故意的,只是习惯使然。这一点,他像他的父亲,不过哭只是他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,起码在他相伴多年的妻子,也就是她看来,他的情绪一向很稳定,因为无论他哭得有多惨,他的计划都是十分有条理的,不管这计划实际执行的时候有多难。而且,因为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撑,为了他的计划,他决定放权。


   决定放权的他是很平静的,他有命运的馈赠,有着极佳的运气,但他知道,运气不会一直眷顾他,还不如早做打算。所以对于这件事情,他反而没哭。


   她是很喜欢笑的,这一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发现了,他是被她的笑容所吸引的,她的微笑是彪悍的,但是被她掩饰在笑颜之下,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爱笑的人,他也不例外。


   在记忆中搜索,这个女人好像从未抱怨过什么,也从未后悔过她以前的一些失误,她一直都很明白她应该做什么,除此之外的,并不值得她费心。就像她打猎的时候,只要是她看上的猎物,除非是被别人先射杀,否则,她绝不会放弃,她会用着近乎野兽般的视线盯着她早已看上的猎物,然后,猎杀它。对于猎物来讲,那绝对是此生最大的噩梦,就是一个绝对摆脱不了的狩猎者,微笑着看着它,什么也不想,只想猎杀它。她不在乎她最后能够打下多少猎物,她只在意,她最开始看上的那只猎物,有没有被猎杀。


   可是一个喜欢笑的人,却不喜欢表露自己负面的情绪,只有漫天的繁星能够聊以慰藉。


  “回去吧,外面凉。”她又重复着。


  “睡不着了,再看一会吧,今夜的天气真好。”


   今夜回去也睡不着,她心里是明白的,所以也不再坚持。今夜的他们,注定无法安眠。


   一年前的今天,李弘去世于东都合璧宫绮云殿。那是他们的伤心之地,时隔一年,他们再次去了。


   他们在那里终于敢聊起弘儿了,聊起他小时候,聊起他长大后,聊起他们小时候的约定,聊起他长大之后做的一些事情,聊到最后,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惊悚的事实:他们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长子,从生到死,从来没有......


   夏天的风不算冷,他们头顶着星空,也将这难熬的一夜熬了过去,太阳慢慢的升起,红的让人暖心,她看见他的脸,让太阳映照的红扑扑的,看上去健康极了,在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。


   她知道他这种人,就是未必有雄伟的气场,也未必有阴冷的心思,好在还有一颗澄澈温润的心,和一个思维敏捷的脑子,她与他相处倒还算和谐,没什么好说的,只不过他的病就像一个不禁不松的金箍一样,不知道啥时候会突然就绞到他头痛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传来噩耗,但是好在这些年来,它也就维持那样,反反复复,却又安好。只不过她知道,她清楚明白的知道,倒计时早就开始了。


   时间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,就像她现在,几乎拥有着一切,她可以请尽天下名医,却无法在他发病的时候,为他缓解一丝一毫的疼痛,只能看着他在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,受尽折磨。


   她想起他写给李弘的悼文,里面有一句话“西山之药,不救东岱之魂;吹汤之医,莫返逝川之命。”这句话是他的悲伤,也是她的悲伤。不过论述起来,她的悲伤更多一些,因为她的身体更好,她注定要送走他的。


   那是全天下最爱她的人,那是失去就不会再得到的人,她却只能在他痛苦万分的时候默默祈祷,祈祷那一天晚些到来。


   但是无可能的事,就是不可能,没有希望的事情,也等不来奇迹。那一天终究会到来,而且,比她想象的还要快。时间可以让沧海变成桑田,可以让高山变成河流,可以让星辰移位,可以让水滴石穿,但是,为什么要让好好的一个人,一个那么有能耐,那么温柔而坚定的一个人,悄无声息的消逝在人世间,无可逆转。


   她看着他沉默而安静的模样,一时间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痛,究竟是庆幸他再也不会痛苦了,还是悲痛于没有在他活着时对他更加的珍惜和体恤。


   她只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分量压在她心口的位置,把她整个人往下面牵拉。她看见了他的梓宫,看见了他的灵堂,都是崭新的,却也是早就备好的。


 “好了,”她跪坐在他的梓宫旁轻松的说,“看来我以后得自己给自己准备后事了。”


   他永远都不可能听到她的话了,自然对于这些也起不到什么指导作用。


   其实这样也好,她在心里想着,自今日之后,千年万岁,我是这世间唯一有资格评价他的人。


   千秋万代,均是如此!


   天又一次的亮了,她站在窗边看见太阳如同往常一样升起,用它的明亮驱赶着黑暗,但是死亡的阴霾会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,永远不变。她突然轻声笑了,没有人能战胜时间,没有,它会夺走她的一切,以及她自己,可是只要活着,就永远要和它斗争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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