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生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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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九五】太阳照常升起(一)

(全文完结,欢迎观看)


那些天的府里都是喜气洋洋的,但是当年年少的她却能看出来那种喜庆下暗藏的压抑,作为家里的二女儿,她当然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。


那时的她听见母亲与舅舅议论,说父亲已经时日无多,若是亡故,她们姐妹三人就要守孝三年,她与三妹年幼倒是无妨,可是姐姐已经定下婚约,若是拖得久了,怕是会生变故。再者,这个时候成婚,也有冲喜的效果,说不定,父亲一高兴,病就好了。


许是大家都去忙活姐姐成婚的大事,父亲的房间显得有些凄凉,虽有两位仆役守在一旁,但还是有些冷冷清清,她端着药进去的时候,父亲已经醒了,正盯着窗户发呆。窗户自然是封着的,防止灌风。只是一窗之隔,外面是生机,里面是落败。


“二娘怎么来了?”武父的语气有些调侃,但是气息还是很弱,“你是素爱热闹的。”


“外面吵吵嚷嚷的我头疼。”她这样回答,其实并不是,阿娘告诉她,让她这些天不要去见她姐姐,她和姐姐八字相克,若是这几天见了,姐姐的婚姻就会不幸,她虽不信这些无稽之谈,但是看着阿娘鬓间新添的白发,因为长时间没有休息而黯淡无神的双眼,还是把质疑的话按回了心间。母亲为了父亲的病和姐姐的婚礼已经操劳太多了,她实在是不忍心再给母亲添麻烦了。


这件事当然是不能告诉父亲的,父亲偏爱,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:“什么规矩不规矩,只要我的三个姑娘喜欢,那就是她们的规矩。”


“你还是应该去学学,”父亲说,“府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,下一次这么热闹,就该是你出阁了。”父亲说起这话时,面色红润,倒不像病了许久的样子。她一听就立刻反驳:“才不要呢。”出阁对她来说,是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,大概,是好久好久以后吧。“你可不小了,”父亲笑道,“让耶耶猜猜,你喜欢什么样的小郎君。”


“耶耶喝药,”她打断了父亲的话,“郎君什么的,我才没想过呢。”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,她先前还在姐妹面前提过,只是在父母面前提这些,太让人害羞了。


父亲接过药碗,一饮而净,将碗又递给了她。


“好了,药喝完了,我们继续聊聊你的事情。”


这就......完了?父亲喝药的速度让她咂舌,导致她很多年后面对一位一到喝药就磨磨蹭蹭的某人,心里充满了鄙夷,恨不得喊一句:你能不能学学你丈人。不过这些都是后话,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父亲好像对她的未来非常感兴趣,而这恰恰是她不想提的。


假如她真的知道她的未来是怎样的就好了,可惜的是,她不知道,而且忧虑重重。


“哈,我的郎君,应该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,”她开始笑着敷衍,“特别好的那种。”


父亲也被逗笑了:“那他脾气肯定得好,不然忍不了你这脾气。”


“我的脾气怎么了,我的脾气多好,”她狡辩道,“而且我要是喜欢他,肯定会表现的很好的。”


“行了,二娘总是有说辞,”父亲说,“人小心思可不小。”


她正要说些什么,看见母亲走了进来,她就站在一旁,听着父亲与母亲对话。


父亲的气色看起来是真的好,比起身体健康的母亲,显得还要好。不过母亲也是真的辛苦,那种疲累真的不是多扑点粉就能掩盖的,说起来姐姐的婚事定的太急,又什么都要安排,什么都要顾及,而家中只有母亲能管事,确实是非常消磨人。


母亲提起了贺兰家,也就是未来的姐夫家,又提起了姐姐之前的事情,她在一旁听着,有些迷糊,唯一明白的是,明天便是姐姐出阁的好日子,可是今日还没将一切都准备好,采购的人手也不够,还有一些东西在街上买不到,只能去农庄里碰碰运气。


原来成婚是一件那么繁琐的事情,要讲究面子,还不能失了里子,要攀比浪费,还不能僭越规矩。


父亲安慰着母亲,让她不必着急,他们本就准备仓促,即使有些安排的不太好的地方,也算事出有因,大家会理解的。后来,父亲让身边的两名仆役去采购母亲说的东西,母亲有些担心的问:“那你这里不就没人守着了?”父亲说:“不是还有二娘吗?”父亲带着笑意打量着她,她很满意那种信任的眼神,这说明了她很重要。她赶紧向母亲表功:“阿娘放心吧,我会照顾好耶耶的。”


她是人小鬼大,父亲却也惯着她,母亲不放心,也无可奈何,只得细细叮嘱,没办法,十二岁的孩子,你能指望她什么呢?她就像那铺子里的瓷器,脆弱而又无用。


母亲离开后,父亲就又开始了刚刚中止的话题:“二娘告诉耶耶,你以后想做什么?想怎么做?”


又来了,她对于未来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而不是期待,只能继续敷衍:“啊~大概就是找一户好人家嫁了,然后相夫教子,最后儿孙绕膝,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吧。”


“这听起来不错,无数人家的女儿,都是这样做的,”父亲笑道,盯着她的眼睛,“只是二娘,这真的是你的想法吗?”


父亲就那样盯着她,他的眼睛和自己真像啊,让她想躲避都无处躲避,父亲好像病啰嗦了,他以前不是这样的,在她的记忆里,父亲向来是谨言慎行,惜字如金的。他从来不多说一个字,不多走一步路。哪怕遇到了事情也是沉默寡言的,最多笑一下,缓解一下气氛。到底是什么让父亲换了一个人一样絮絮叨叨?难道真的是病糊涂了?这件事情,她好久之后才有眉目,那个时候的她才发现,男人是惯会伪装的,就比如说某人,她与他不熟的时候,觉得他高高在上,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后来,她时常想,有没有什么方法,能让他变回之前的模样,不要再动不动就哼哼唧唧,泪眼汪汪,委委屈屈的模样,仿佛她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。


“耶耶怎么这么担心女儿,”她狡猾的笑着,“女儿最近可没有干什么坏事。”


“担心你?不,二娘,几个孩子中我唯一不担心的就是你。”


她惊异了:“为什么?”


按道理来讲,两个哥哥均已成家立业,姐姐马上就要出阁。为什么父亲不担心的反而是她呢?


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她,只是把目光投到了封闭的窗户上。


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你猜我在想什么?”


“嗯?什么?”


“我在想,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出人头地,我去问父亲,问兄长,问族中能说的上话的长辈,问教我读书的先生,问一切我觉得有学识有文化的人。”


“然后呢?”


“他们告诉我,我长大了就可以了。我奇怪,问他们为什么,然后他们说,等我长大了,就继承家中的生意,辛苦几年,赚了钱,就多买几亩地,多买一些奴仆,多纳几房美妾,多生几个儿子,可不就是出人头地了吗?等到我百年的时候,就已经是妻妾成群,儿孙满堂,送葬的队伍可以绵延数十里,这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吗?”


她听着沉默了,许久,她答道:“好像是这样。”如果父亲这样选择的话,人生应该会轻松幸福的多。在她的记忆中,父亲好像一直都很忙,从豫州到利州,从利州到荆州,他一刻也不曾停歇,这些地方都苦啊,苦得父亲总是皱着眉,她们姐妹几个总是跟着父母奔波,不知何处才是她们的家。


“不,他们都答错了,我想要的出人头地不是这样,我想要的,活着的时候能够为君分忧,死了之后能够青史留名,即使是千百年之后,也能有人记得我,某一年某一天,一个人翻开了史书,看到了我的时候,他能由衷的说一句,这个武士彠真不赖。”


“好像也不错,只是......”


“二娘是不相信耶耶吗?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人能相信我,哦不,有一个人,只有一个人。”


“谁?”她感到自己的血液被点燃了,无比激动的问。


“我。”


她又沉默了,父亲的过去离她太遥远了,遥远到她听到都会觉得惊异。


“那么,您是怎么做到的呢?”


“经商。”


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,说了跟没说,大概就是父亲这样。


父亲好似看出来她的狐疑,亲切的笑了:“傻姑娘,我想要结识有用之人,起码我得知道他们是谁,经商的时候,我走南闯北,每到一处地方,就会认识天南海北之人,我向他们打听,向他们请教,由此认识了不少人。”


父亲开始了他的回忆,他觉得畅快,从未有过的畅快,那是属于他的时代,那是他拼搏的时代,那寒冬酷暑的日夜,和一路走来的不忿,到最后为了生活的偃旗息鼓,和坦然面对。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,却能一步步走到今天,他觉得肆意。当年那个面见高祖时清秀白净的热血少年,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世界。


她狐疑的打量着父亲,在她的印象里,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的圆头圆脑圆肚皮,满脸大胡子,黑壮黑壮的,实在是和父亲回忆中的清秀白瘦搭不上边。难道说,这就是岁月的痕迹?


父亲回忆起了他的少年时期,那是怎样的时代?那时候的他不知道,他唯一知道的,就是自己绝不是什么聪明人,自己的那些小脑筋,在真正的聪明人面前,将显得无比可笑。于是他决定借力,借那真正的龙凤的力量,让他这小小的寒雀,也能飞上天。幸运的是,他遇见了......


那个人兼具着智慧,理性,隐忍,而且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谨慎和深谋远虑,好像是天生的当权者,是世间唯一的王,有着炉火纯青且高超绝顶的驭人之术,这一切,让他顶礼膜拜,甘拜下风。他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那种对人淡淡的距离感,那是统御者的气质,但是那个人时不时对他的友善关怀,又让他感恩戴德,他们是朋友,是君臣,更是主仆。


他的高祖,是那么的耀眼,那是他的太阳,他的光明,他的希望,好像从来都不会犯错,并且连带着他,一个在时代下低微如尘的木材商人,都完成了逆命之举。


只是,让他没有想象到的是,那个让他既敬且畏的真龙天子,居然拥有一个更加凶猛更加强悍的儿子。


如果说高祖是一滩沉稳至极的水,那当今的圣人就是一团炽热至炎的火。


如果说高祖知道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利用,该什么时候利用,该怎么合作,该以何种方式合作,该怎么猜透看通他的欲望并让他为自己卖命。那么当今的圣人要做什么,就压根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而言,来的全是阳谋与亮招,显得全是气魄与霸气,如此大家在他的父亲身边感到被利用时,在他的身边感受到的却是存在和保护。


精明善谋固然是一种卓越的能耐,但胸怀宽广有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品性呢?所以,高祖最终输给了当今圣人,他觉得不亏。对于大唐江山,对于黎民百姓,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,只是,他到现在也不明白,那个儿子对于高祖来讲,究竟是幸还是不幸。


他就这样絮絮叨叨的讲着,从过去讲到现在,从年轻讲到年迈,从热血沸腾讲到沉稳冷静,在他的叙述下,一个时代落幕了,另一个时代开启了。她也乖巧的听着,偶尔进行着回应,听着父亲的讲述,让她觉得恍如隔世,难道,天下真的有那么多那么厉害的人吗?不过她愿意相信她的父亲,也愿意认真的听着父亲怀念他的曾经,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曾经,他们从天黑聊到了天蒙蒙亮。天快亮的时候,熬了一晚上的她实在疲惫,跪坐在父亲床前打了一个盹,等她醒过来的时候,她躺在床上,身上盖着被子,窗户被打开了,晨光熹微,太阳快升起来了,而父亲倚在窗边,没有了气息......


她恍惚间想起,今天是姐姐出阁的好日子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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