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九五】一个镯子引发的血案
贞观十一年除夕
除夕是团圆的日子。
刚入宫没多久的武才人算是见识到了，以往她所见识的和她所想象的，再乘以十倍都没有今日见识的百分之一，富丽，繁华，一切又一切，都萦绕在她心间，久久不能抹去。
怪不得人人都想要成为皇帝，她在心里想着，那么多人伺候着，朝会的时候，那么多人拜见，还有那么多番邦人，那是真正的万王之王，不负“天可汗”之称。
而自己，名义上是他的御妻，想到这件事情，她就觉得热血沸腾。
“吱呀”门开了，进来的人是和她同住的才人姐姐。
“姐姐，”她激动的说，“刚刚大朝会好热闹。”
是啊，好热闹，那舞姬的舞蹈多好，那乐伎的曲子多么精妙，还有侏儒戏，一切都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。
虽然她作为一位普通才人，不仅不能入坐，只能陪侍一旁，甚至宴席上的东西也是她们这些低级御嫔负责的，但是，这不妨碍她的激动。
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刚刚的精彩，但那位才人只是微微一笑：“知道了，我看你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，我偷偷藏了点，你快吃吧。”
说着拿出几块点心。
武才人确实是激动的没有吃什么东西，但她现在是真吃不进去，这是她进宫的第一个除夕，她进宫不过一个月，哪里见过这种场景。
“姐姐，你说我将来成为圣人的宠妃，是不是就可以参加这种宴会了。”
那位才人姐姐比她大十岁有余，却丝毫没有被感染的样子：“这种场景以后你就见的多了，先吃东西吧，饿坏了就不好了。”
武才人觉得无聊，这个才人姐姐太无趣了，怪不得入宫十几年还是个才人，难道她以为自己和她一样会一直不得宠吗？
武才人不说话了，开始慢慢的收拾自己的东西。
才人姐姐见状，叹了一口气，把点心放下，回到自己的床铺睡觉去了。
无趣的人。
武才人在心中说。
收拾着收拾着，她发现问题了。
她的玉镯不见了，那个入宫时阿娘交给自己的玉镯不见了。
她惊出了一身冷汗，开始拼命的回忆最后一次见到镯子是什么时候。
今天早上，她们在太极殿准备宴席的时候，才人姐姐告诉她，她腕上的镯子不菲，一会干活的时候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，劝她收起来，她就用一个荷包装了起来……
东西呢？
肯定在太极殿，不过她们摆完宴席，管事的就让她们回去，只留下了一些人陪侍，她入宫时间过短，怕她礼仪不到位，就没有她，她当时偷偷的看了一会才回去。
一定丢在了太极殿。
她起身开门。
才人姐姐醒了：“怎么了？”
她把事情说了。
“我陪你去，”才人姐姐说，“你那个玉镯十分昂贵，两个人找会好一点。”
武才人并不想麻烦别人，就有礼貌的拒绝了。
却见那位姐姐拿出一个荷包，递给她说：“你可以去太极殿内殿找，外殿此时圣人还在与大臣们举办宴会，你万万不能去的，去内殿，如果有宫人拦你，你就给他们一些钱，只是要小心，可能会有皇子公主嫔妃等人在那里歇息。”
她很熟络的说着，让武才人心里觉得奇怪。
不过武才人没想那么多，她当时一心想着那个玉镯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，不然......
她不敢想下去，接过荷包，推开门向太极殿奔去......
那个玉镯是罕物，当年大姐出嫁的时候，想让阿娘把这个当作嫁妆给她，阿娘都没有舍得。
实在是因为它的来历不凡，昔年阿娘年幼的时候，曾虽族中姐妹一起拜会当时隋朝的皇后独孤氏，因为阿娘对于佛法理解不凡，很得独孤皇后的欢心，皇后就将腕上的玉镯褪下，赐给了阿娘，那玉镯通体殷红，纹理天成，对着太阳看得时候，还隐隐可见云纹。当时独孤皇后打趣说，这可是凤镯，你要保管好了......
太极殿到了，刚刚离得很远，都听见了乐曲声，果真是举国欢庆。
好不容易入了内殿，武才人赫然看见了晋王（李治）在烹茶，他怎么在这里？
武才人直直的跪下，行了一个肃拜礼。
“好大的风。”晋王说。
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也不知道该不该起来，只能继续跪着，低着头，心里想着，他怎么在这里，他不应该在外殿吗？
这个小孩子可不好糊弄。
这时几位宫人过来，将刚刚她给他们的荷包交到了晋王面前。
“呵~”年仅十一（虚岁）的晋王打开荷包，见了里面的钱，笑出了声，“还真有人在天子眼下行贿。”
武才人羞愤欲死，可是她不花钱的话，她也来不了太极殿，她不能不来，那个镯子的里面刻了四个字“长治久安”，平时戴着手上是没什么，哪怕是在自己手上让人看了也能说得清，怕就怕被谁捡去作了文章，到时候自己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白口莫辨了。
“妾死罪。”她伏下身，哽咽的说道。
“哦？你何罪之有？”晋王玩味的问。
“妾，妾不该......”说还没说完，就被打断了。
“赐茶。”他轻声吩咐宫人。
又转过头对她说：“暖暖身子吧。”
武才人愣了一下，等到茶到了面前，才明白是晋王赐给自己的。
她接过茶，正准备起来。
“跪着喝。”
她只好继续跪着，喝了一口手中的茶。
哇，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，从未喝过如此苦涩的茶。
“怎么，不好喝吗？”晋王笑着问。
“晋王的茶，实乃佳酿。”她昧着良心夸，心里想着：如果我是圣人，喝到这样的茶，恐怕早就把烹茶的人拉出去砍了。
晋王轻笑了两声，让她起来了。
她在心里长呼了一口气，果然，小孩子还是得顺着。
起身之后就打算走，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。
“你为什么来这里。”晋王开口询问。
她差点忘了正事了。
她只好说明来意，得到允许后，她开始寻找东西。
只是，身后的那双眼睛，一直在盯着她，让她毛骨悚然，感觉十分害怕。
我不会，得罪他了吧，完了，这可是圣人的爱子。
她搜寻了她觉得所有可能的地方，都没有找到那个东西。
她的心如坠冰窖，难道在外殿？不不不，她不能去外殿。
只能作罢。
“找到了吗？”
她差点哭出来，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干，只能摇了摇头，拜谢了晋王之后就离开了，落荒而逃。
身后，晋王看着她的背影，轻轻的笑了......
武才人出了太极殿，忍不住落下了眼泪，听得后面有人叫她，泪眼朦胧的回头，看见一位宫人，那是晋王身边的人，拿着一个荷包递给了她。
“武才人，你的东西。”
荷包是那个才人姐姐给她来行贿的，只是比刚才重了许多，她来不及深究，匆匆告了谢离开。
回去，一路上都是喜庆的气氛，多好的除夕，以前耶耶还在的时候，每年这个时候，她也是十分开心，可是今年，今年......她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掉，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节日的气氛了，入宫仅仅一月，她就弄丢了阿娘宝贝了半辈子的玉镯，怎么会这样呢？
如果，如果别人捡去了这个玉镯，拿上面的字作文章怎么办？她当初真该听阿娘的话，把四个字磨掉，可是那个时候她不舍得，她还骗了阿娘，如今，她好后悔，万一，万一......
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抹着眼泪，到了掖庭，一会一定要好好睡一觉，明天再想怎么办，她下定主意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。
到了自己房间前，却看见有好多人围着，她停住了脚步。
“真是晦气，怎么就今天想不开。”
“是啊，多好的节日，让她给破坏了。”
前面的人讨论着。
怎么回事？
屋里的人出来了，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。
是那个才人姐姐，武才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。
尸体被抬走了，她还是一动不动，怎么会这样，刚刚还好好的，她努力的回想着，却发现自己连那个姐姐的名字也想不起来，说来可笑，两人同住了一个多月，她却没有关心一下她的名字。
怎么会这样呢？刚刚还给自己准备吃的，给自己钱的人，怎么就自溢了。
她感觉到遍体发寒，那个姐姐，据说当了十一年的才人，寸步未进，难道说，自己也会像她一样，十几年年年如此，直到绝望，孤零零的死去，到最后，连一个名字也留不下来？
她曾听人说过，除夕是充满希望的，可是现在周围的人还在说着晦气，她们好像格外无聊，只能用这些话来打发自己寂寞的生活，没有人想到，逝去的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......
不会的，不会的，武才人摇着头，不会这样的，自己那么年轻貌美，又有才智，绝对不会如此的。
远处的钟声响了，贞观十二年到来了，多好的元日。
这是武才人度过的，最冷的一个冬天。
此时 太极殿
狂欢还在继续，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。
离席多时的晋王回来了，晋阳公主见了，十分奇怪的问道：“九哥去哪里了？”
“刚刚觉得闹得慌，去后面煮了些茶水喝，结果遇见一只猫，便玩弄了一会。”晋王说的轻描淡写。
晋阳公主笑了：“太极殿哪里来的猫。”
“有的，”晋王认真的说，“好大一只，我亲眼见了，还逗了她一会儿，把她吓得不轻。”
永徽六年除夕（656年）
这一年，宫中刚刚换了新皇后，处处呈现出新的气象。
虽然过程颇有些腥风血雨，但此时，显然也没人再去在意这些事情。
新皇后颇为精明强干，当上皇后不过一个多月，就已经将宫中的事务熟练于心，并且，为了表示她是后宫新的主人，这一年元日之前，就已经通告各宫人等，今年的家宴，不要按照以前那样准备，一干人等，听从她的指令。
消息下来的时候，宫人们都是相当惊讶，以往如何安排，都是按照旧历，结果这位武后，偏偏要把之前的改了。
不过好在她极有耐心，事必躬亲，而且赏钱极多，再加上圣人无比纵容，也就没有宫人敢说什么。
一派祥和的气氛中，除夕就这样来了。
晨起，用过朝食，武后抱着李贤，牵着李弘就去了两仪殿。
此时还在吃东西的李治：喵喵喵？
一切都是满意的样子，武后心里想着，那帮人倒是听话，让他们往冬，他们没敢往西。
一切都是新气象，想当初她被众人指使着干活的时候，心里就暗暗想着，有朝一日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，如今心愿达成，心里无比的满足。
忍不住又亲了亲怀里的李贤。
把他放在地上，让李弘陪着他玩。
两个都是小小的一团，看上去无比可爱。
武后就微笑着听着宫人们的禀报，座次已经安排好了，弘儿贤儿都在身边，至于李忠，给他安排远一点，眼不见心不烦。
李治赶到的时候，武后正在和御嫔们聊天，聊到了她刚进宫时丢的玉镯。
“九郎来了。”行完礼，武后走到他面前亲昵的说。
御嫔们识趣的退下了。
“皇后来得挺早。”
可不来的早，以往都是大家都到齐了，皇帝皇后才姗姗来迟，今年倒是奇了，皇后早早的就过来看着宫人们准备。
武后知道他是心里有怨气，今晨，他赖在床上不肯起，非说今日是佳节，让自己陪他继续躺着，自己当然不愿意了，他是年年坐在主位，一切让别人安排就行了。
可她不一样，她今年可是第一次能坐在主位，那她不得提前准备着，毕竟大唐换了新的皇后。
一想到这些，她就觉得无比激动，忍不住想要早点到太极殿，看看宫人的安排，大不了一会再回去，至于陛下，他不想起就不起吧，反正自己肯定是要起来的。
她起身了之后，李治无奈，不情不愿的才穿了衣服。
只是，终归还是慢了一步......
“陛下勿恼，”武后娇笑着，“妾也是担心那些人做的不好，就带孩子们过来瞧瞧。”
“那瞧见什么了？”
“妾瞧见了，”武后踮起脚尖，在他的耳边轻轻说，“陛下英明神武，不似凡人。”
李治笑了笑，没说什么，抱着她坐了下来。
有宫人前来斟茶，李治看着茶，突然问道：“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喝我烹的茶吗？”
武后喝着茶，差点被呛到，那真的是一段不想提起的过去。
不堪回首，不堪回首。
“记得。”
“我记得那时你丢了一个玉镯，我还看着你找来着。”李治假装无意的问道。
刚提到这件事，武后已经开始生气了：“确有此事，当时我找的时候，你老是盯着我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是你拿了呢？”
李治：“哈哈哈哈哈哈。”莫名心虚。
“不过九郎不是这种人，你要那玉镯子有什么用，那是女人们才戴的，肯定是某个宫人捡到的，不肯还。”
嗯哼，要是让她知道是谁，她定饶不了那人。
“那二娘要是知道了那人是谁，会怎么办呢？”李治好像看出来她的想法一样问道。
怎么办呢？武后想了想，如果当初她没丢那个镯子，她也不会害怕的去找，当时和她住在一起的才人姐姐明明睡了，因为这事起来了，如果当时她一觉睡到天亮，也许什么不好的事都忘了，而不会在她离开之后自裁，妃嫔自裁是重罪，不过听说她家里也没人了，不过可惜，自己却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。
但她却因此连累，事发之后，别人都说她晦气，有好几个月受尽了冷眼，她就天天躲在屋里抄写佛经，还好后来徐惠入宫，愿意和自己住在一起，这才让大家渐渐忘了此事，徐惠莫不是神仙托生的，真的是顶好的人，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。
不过那个才人姐姐也很好，一直对她照顾有加，在自己有死意的时候还拿出自己的积蓄让自己行贿。
但是还是没有找到，而且，武后看了一下眼前的丈夫，虽然他现在对自己极好，但是当时还被他吓到了，他让自己跪在地上喝茶，自己找东西的时候，还冷冷的盯着自己，太可怕了，她当时听别人说，晋王仁善，可是为什么自己看见的那么可怕~
委屈，太委屈了，若是她找到了那个人，一定要将那个人千刀万剐，挫骨扬灰。
“就按唐律来办吧。”武后谦虚的说。
她可没说是唐律那一条，也没说按什么罪。
李治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，便轻轻的摇着她的肩：“说吧说吧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。”
武后被他缠的急了，就说：“妾也没想干什么，就是想送他去该去的地方。”
“该去的地方是哪里？”
武后心说，我这暗示的还不够明显吗，你只要不傻就该猜到了。
“也就是送他一程而已，人固有一死，妾不过是帮帮他，九郎不会觉得妾心狠吧。”
“怎么会，你受了委屈。”李治笑了笑，莫名勉强，“那之后呢？”
“之后，之后妾也不知道，”武后看了看远处被宫人们带着玩的两个孩子，轻声说，“难道我还能把他千刀万剐，挫骨扬灰了？”
这就是想了。
“看来你就是想出口恶气。”
“是啊，妾很心善的，只是实在委屈，想出出气罢了。”武后假装真诚的说。
“就没想过刨人祖坟？”
“九郎好计谋，”武后欣喜的说，片刻觉得这样说不对，又改口道，“九郎怎么如此心狠？妾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。”
说罢，便捂着嘴笑了。
李治......
片刻，李治从身上解下了一个东西，挂在了她的身上：“一个小玩意儿，拿去玩吧。”
武后瞥了一眼，发现是他一直挂在身上的玉龙子，随口问道：“这东西值钱吗？”
“不值钱，”李治想了想回答，“卖也卖不掉，只能平时把玩一下。”
说得倒也不错，这东西，真没人敢买，可不就是不值钱。
“嗯，妾也有一个不值钱的东西要赠予陛下，”武后笑着说，“那个可不能平时把玩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现在还不能给陛下，得等到子时，一刻也不能多，一刻也不能少。”
......
如果真的有后续：
也是过了好久之后，武后才知道玉龙子的来历，是太宗当年起兵之后，在晋阳宫所得的宝物，因为觉得不是凡物，便赠与了妻子长孙氏，长孙皇后后来在李治出生后，送给了襁褓中的李治。
评论(1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