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入深渊（十三）
“总之你别走......”皇帝有些无理的要求道。
“听话，别闹。”她转过身，捏了捏他的脸安抚道。
怎么办呢，怎么办呢？她突然要走，该怎么办呢？
“你身体还没恢复好，”他胡乱的找着借口，“而且最近都不宜远行，昨夜弘儿哭闹着要你，皇后，皇后也不想你离开......”
她气笑了，抱着胳膊看着他：“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
想干什么不知道，反正没过多久她就又有喜了，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，起码她短时间里，不会离开了......
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要走了，现在她能去哪呢？
皇帝觉得烦躁不安，在她的宫殿里踱着步，梳妆台的铜镜泛着光，直直地照进了他的眼睛。
他感到好奇，走向了那面铜镜，镜子很清晰，能照出他的每一根头发丝，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，幻想着她以前坐在这里整理仪容的模样，他坐在这里，都能闻到属于她的丝丝香气。
宫女进来收拾，他看了一眼，随口道：“那壶酒给朕留着，朕要喝。”
宫女有些慌张：“陛下，酒已经凉了，婢子去换一壶吧。”
他一下子警觉起来：“那就在这里热。”
宫女（声音有些颤抖）：“昭仪不允许殿中生火，婢子拿去小厨房热。”
“朕喜欢喝凉的。”皇帝咬牙切齿。
昭仪的贴身宫女突然进来，手握一壶酒，跪下，不卑不亢的说：“昭仪这里新得了一坛好酒，是应国夫人送来的，婢子取来给陛下喝。”
说着，眼神暗示另一个宫女赶紧离开。
皇帝怒极：“朕说话你们是听不见吗。”快步走向前就去夺酒，宫女恐慌，酒直接落到了地上，产生了某种反应。
两个侍女慌张，口称该死。
“你们在酒中下毒？”李治看着她们，一字一句道。、
“不是，婢子是刚刚发现那一包药不见了，婢子......”两个人慌乱的解释。
此时，外面的侍从听了动静都冲了进来，控制住了二人，皇帝摆摆手，示意将二人关起来。
她真的要毒死自己吗？
皇帝心乱如麻，头也开始隐隐作痛。
“陛下，陛下......”身边的人看见他状态不对，纷纷过来搀扶他。
“滚，你们都滚，我不想看见你们，滚呐！”他撕心裂肺的大喊着，并且摆脱了他们的控制。
不对，我不能这样，我不是这个样子的，我应该做一个宽厚贤德的人。
众人唯唯诺诺跪了一地，不明白为什么平时仁慈的君主突然变了脸色。
“滚，全部都下去，朕不想看见你们，”他继续喊着，全无形象，“朕一个都不想看见！”
记忆中，父亲对他殷切期盼，舅舅对他安慰有加。
“稚奴是要成为明君的。”
“陛下将宗庙社稷交付殿下，您怎能只知哭泣？”
是，是，我是孝子，是贤臣，我也真的是明君，是圣人，可是头为什么会这么疼？
头好疼，头真的好疼。
侍从们不得不离开，留下他一人，他捂着头呻吟起来。
我是晋王，是并州都督，是右武侯将军，我还是太子，是皇帝。
可是，我到底是谁呢？
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。
“汝知饭乎?”
“不知。”
“凡稼穑艰难,皆出人力，不夺其时,常有此饭。”
“汝知马乎？”
“不知。”
“能代人劳苦者也,以时消息,不尽其力，则可以常有马也。”
“汝知舟乎?”
“不知。”
“舟所以比人君,水所以比黎庶,水能戴舟,亦能覆舟。尔方为人主,可不畏惧!”
“汝知此树乎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此木虽曲，得绳则正，局人君虽无道,受谏则圣。此传说所言,可以自镒。”
他知道他仁懦，知道他不是父亲心目中理想的接班人，他知道父亲担心他。
“那你仁懦吗？”一个娇俏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。
是武才人，不，是他的武昭仪。
“我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。”他在心里默默的回答着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。
他真的不知道，就像他时常不知道自己是谁。
我是天下的掌控者。我是先皇第九子，先皇后第三子，我是忠孝之臣，是仁义之君。那么，我到底是谁呢？
谁能告诉我，谁能告诉我啊！
他瘫坐在地上，放声大哭起来，颤抖而破碎，无助而疯狂。
“此马，妾能制之，然须三物，一铁鞭，二铁楇，三匕首。铁鞭击之不服，则以铁楇其首，又不服，则以匕首断其喉。”她的声音又出现了，显得坚定而冷静。
“倘若不能为我所用，留着它又有什么意义？”
“别人误会了会怎样？”
“那又怎样，我又不在意。”
“这么大，我们的孩子。”
“玩腻了就把你杀掉。”
“既然你们不要我，那我也不要你们了。”
“能堕胎的药，需要我说药方吗？我知道。”
“请陛下划开妾的肚子，把孩子取出来，好吗。”
最后千言万语就化成了一句话：“你好乖啊。”
乖吗？他真的乖吗？
他也不知道他乖不乖。
他只知道他需要那么一个人，能指导他的一切。
不，他不应该需要，他是天子啊。
不，又不对了，他根本不乖，哪有乖孩子会把父亲的妾室迎到床帏？
不不不，他只是把她当好朋友而已，后来的事情不过是，不过是......
也不对，她失踪了，应该去找她。
他爬了起来，继续跌跌撞撞的寻找着。
刚刚刮过了大风，御花园都呈现出破败，像他荒芜的内心。
找到她，找到她。
他到底应不应该是个乖孩子呢？
也许只有问问她才能知道了。
他随意，他听话，他有教养，他接受所有命运给予他的安排，也只有她，是他不顾安排，不听劝告选择的人。
可是她为什么要毒死他呢？
是他落入圈套了吗？是他被欺骗了吗？是他被算计了吗？、
不对，好像是他骗了她。
他的脑子又开始糊涂起来，他的脑子总是这样，一想事情就变得无比糊涂。
他寻找着，拼命的寻找着，可是每一个人都说，没有见过武昭仪，没有见过她。
她还能飞了不成。
他逐渐的绝望，嘴里喃喃自语：“不要离开，真的不要离开。”
这是他最后能够把握的东西了。
如果她也走了，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。
大概是，坠入深渊吧。
他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了。
忽地，他听到假山背后有低低的抽泣声。
他轻声绕过去，看见了一个背影。
是她!
下坠的灵魂好像被拉了上来。
“武~昭~仪~”他慢慢的喊着，慢慢的验证自己的期待。
她转过身来，那一刻他的惊喜，即使过了许多年，他也记忆犹新。
“你好丑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确实是丑，一张化了妆的小脸哭花了，眼睛红彤彤的。
武昭仪气恼，狠狠打了他一下。
那种疼痛感让他感觉活了过来。
“再打一下。”他笑嘻嘻的要求。
武昭仪恼了，嘟着嘴背过身不理他。
他哈哈大笑起来，这才是人世间的烟火气，笑得武昭仪觉得他疯了。
他没疯，他就是太开心了，那种失而复得，那种掌握了人生的感觉实在是欣喜若狂。
武昭仪上前来摸他的额头，温的，不烫呀。
皇帝反手将昭仪背起，向来时的路走去，此时自己的世界只有她而已。
昭仪挣扎着要下来，他不肯听，于是昭仪一口咬住他的肩。
疼痛传了过来，他的身体颤栗着，却始终不肯把她放下，嘴上更是硬：“狠点，再狠点，今天要是没见到血，就是你没用劲。”
昭仪咬啊咬，发现他一点也不知道疼，恼得又是拍又是打。最后气也出了，力气也没了，只得爬在他的背上，安安静静的不说话。
皇帝笑着：“快回去了。”
“赶紧回去找御医，你今天是疯了。”昭仪没好气的怼。
皇帝又是笑：“万一朕就是乐在其中。”
“疯子，比我还疯。”
“我们两个疯子就应该在一起，”皇帝背着她，一步一步走得极稳，“我要让你当皇后，我一定要让你当皇后。”
昭仪安静了。
“一年不行就两年，两年不行就三年，反正咱们有一辈子，”这是他第一次许诺，认真而且冷静，“只要我活着，你一定会成为我的皇后，一定一定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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