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入深渊（九）
人为什么要长大呢？皇帝迷迷糊糊地想，长大是为了什么呢？
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，有人告诉他，该做些什么，不该做些什么。
这样，他就什么也不用去想，只需要听话就好了。
毕竟好孩子都是要听话的。
他明明很听话，很愿意去做一个好孩子，为什么突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长辈，一个需要自我思考的长辈。
没有人去指导他的道路，一个都没有。
就这样想着想着，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感觉他应该醒了。
他睁开了眼睛，看见她轻轻的伏在他的胸膛上，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垂了下来，她仰着脸向他微微一笑，眉眼中透着一丝欲睡未睡的疲懒之意，一点红唇美得惊心动魄。
昨晚的记忆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。
好像有点不对。
皇帝立马推开了美人，颤抖着滚下了床。
“陛下！”她惊讶的喊着。
他摆摆手表示没事，却是逃着般离开了，只留下一室静谧。
以及，她。
上朝的时候，他还在想着昨夜的事，懊恼让他的精神变得无比不安。
他觉得恐惧，如果现在大殿之内的那些大臣们知道他昨夜的所作所为，他们会怎么看他呢？如果天下万民知道他的行为，又会怎么看他呢？
他明明是个孝子，一个孝子能干出多大缺德事儿呢？
他怎么会干出那种龌龊肮脏的事情呢？
那是他吗？
下朝之后，他还是静静的跪坐在殿中，一动也不动。
到底该怎么办呢？他抓住自己的头发，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“陛下。”她轻轻的唤他。
他抬头，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，突然，放声哭了起来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。”
对不起，我不能负责，对不起，就这样吧。
那些话他没有说出口，但是，他相信她明白。
她的神情从期待变得失望，她看着他，静静地看着他，能看见他满脸泪水下每一处细微的颤抖，他在悔恨，他在恐惧，但都不是为了她。
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吗？她在心里嘲讽着，名声就那么重要，别人的目光就那么重要，一切都很重要，唯独她不重要，是吗？
她抱着他，掩盖住了内心的恨意，缓了许久，才露出和以往一样的笑容。
“陛下，您把妾送去感业寺吧。”她轻启朱唇，含着笑意说。
他不再哭泣了。
“陛下不必再为难了，妾愿意出家。”
如此，他便不必矛盾了。
“好，好，好，”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抓住她的手，“有媚娘这句话，朕心安矣。”
这就安心了吗？
可能自己走了，他就安心了......
......
记忆在这里中断，武昭仪透过门缝，看着里面在调情的两个人，一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，一个是她的亲姐姐。
原来从始至终，都没有过改变。
她最终谁也依靠不了。
身边的侍女看得心急，想要出声提醒她，她却做了噤声的动作。
良久，她自嘲的笑了笑，轻声关上门，离开了。
就如同她贞观二十三年离开宫一样，缥缈而轻盈......
皇帝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来到了感业寺，这些时日，他一有空就总是忍不住来到这里，也许是佛门重地能够让他安心，也许是心中有鬼需要寻找寄托。
他总是偷偷的看着她，观察着她的生活，她什么时候起床，什么时候做早课，什么时候用膳，什么时候侍弄花草，他都一清二楚。
她过来的时候，他派人告诉师太要照顾她，所以师太给她安排了一个小院子，她可以在这里生活，不会有人去管她。
前两个月的时候，她很少出门，反正皇帝从来没看见过她出来，问了师太，师太也说她白天不出来，只有夜里偶尔出门走走。
等过了两个月，某一天早晨，她却突然找到了师太，要求剃度，之后的每一天，她都跟着寺里的比丘尼们一起做功课，从未有一天落下......
皇帝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突然改变的，记忆中，她喜欢玩闹，不遵礼法，事事都要和别人不一样才好，怎么突然就大变了，他从师太口中也打探不到什么，只是听师太说，她去找师太的时候，看上去比刚过去的时候瘦削了不少。
皇帝在盘算一个日子，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出现在她面前的日子。其实也不是说平时不能见，只是他是一个爱惜名声的人，所以他需要一个非常合适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日子。作为一个孝子，他选择了先帝的祭日。
那是永徽元年的五月，在武媚娘的院子里，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先帝的才人，以怀念先帝为理由。
武媚娘除了消瘦了一些，其余好像没什么改变，看见他，便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打量他，笑道：“陛下真有福气。”
他也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，不过却是被她的笑容吸引了，那笑容，就像是冬天里的阳光，灿烂而夺目。
“武才人还好吗？”许久，他才怯怯的问道。
“挺好。”她笑着给出了肯定的答案。
“那就好。”皇帝点点头。
气氛陷入了良久的沉默。
奇怪，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，怎么说不出来了。
话到嘴边，只能开口道：“你院子里的花真好看。”
“嗯，好看，”武媚娘点点头，“那陛下说说，哪一株最好看？”
“海棠。”
“陛下知道怎么养海棠最好看吗？”她一双黑眸盯得皇帝心里发毛。
皇帝有些摸不着头脑，只好笑着问：“怎么养？”
“当然是用陛下的血脉呀。”武媚娘笑嘻嘻地说得极慢，慢得可以欣赏皇帝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，转变为震惊，呆滞，不可置信。
“不可能。”皇帝下意识否认，然后盯着她的脸，企图观察她的每一个表情。
“当然不可能啦，您还真信。”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取笑他。
“吓死朕了。”皇帝拍拍胸口，感觉像是死里逃生一般。
“看这个。”武媚娘拿出一枚铜钱，举到了李治面前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李治奇怪。
“开元通宝。”
“朕知道是，朕的意思是......”
她笑了，她笑得干净明媚，捏着铜钱道：“这么大，我们的孩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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